徐州靈璧縣下，一條黃泥路上，從遠縣城的方向，走來了一個肩負重的年輕人。

年輕人的頭上戴了頂山中樵夫慣用的斗笠，笠檐的很低，只出下半張臉，但也依然能夠看出，他有一張英俊的面孔。他的材高大，肩寬背厚，骨節大，關節卻靈敏韌，雖然肩負了重，依舊大步前行，如無載。他上的衫很舊了，但洗的很干凈，肘部破了的地方打上整齊的補丁，針腳細而工整，可見家中有個擅長針線的人。

這個年輕人就是比彘。他和大喬在山下獵村里已經落下了腳。王老漢稍加點撥，他很快就了一個很好的獵人。家里不缺，但糧食鹽和需要去集市換。今早他四更出山，帶著自己前些時候積攢下來的皮來到集市，換了肩上的這一袋子新粟。

換陳粟的話，能夠多加一斛。比彘自己是無所謂的。他能面不改地將樹皮樹葉吃下去果腹，如果他真的的話。

但是他換了新粟。他想讓從前習慣了食細膾的大喬能吃的盡量好一些。山中有打不完的野，自己更有用不完的力氣。換一袋新粟，于他來說不過是多打幾張皮的事而已。

前些天運氣不錯，他獵到了一張很漂亮的狐皮，皮整齊，油發亮。原本想硝好自己留下到冬天給大喬用的，但大喬不要，定讓他拿到集市賣了。他只好聽的。早上賣了皮后，還剩點多余的錢，順手就給大喬扯了幾尺布。

回去后肯定要被說的。但是比彘很愿意讓教訓自己。

離村里還有二十余里的路。他看了眼開始西斜的太，怕回去晚了大喬會擔心，更加加快了腳步。就在這時，對面來了一列人馬。十來個穿赭，腰間佩刀，手里執矛的兵丁趕著一隊被繩索串聯在了一起的人，慢慢地往縣城方向走來。最前頭的那人騎馬，應該是個兵頭。隊伍里那些被繩索捆住了手的都是男子。除了壯年，有白發老叟，還有幾個看起來是才不過八九歲的瘦弱年。

“軍爺，行行好，放了老朽吧……老朽都要滿五十了，如何還能行軍打仗？”

一個老頭被后的長矛頂著被迫前行，不住地回頭苦苦哀求，兵丁道：“登記造冊你家三個兒子，如今一個也沒在伍，顯見都逃了，兒子不來，老子代替，天經地義！”

老頭哭泣：“軍爺有所不知，老朽三子，長子在延佑七年死于薛使君征伐青州，次子定康三年同死于征戰，子去歲生病暴卒，亭長可代老朽作證。老朽走了無妨，家中還有個婆子臥病在床……”

兵丁不耐煩，了老頭一鞭：“你伍你便伍，家中死，伍還管飽飯！啰里啰嗦做什麼！”

老頭吃痛，不敢再呼了，抹著眼淚，腳步踉蹌地往前而去。

比彘知道，這是徐州刺史薛泰又在強征兵丁了。在縣城集市里，他就聽到近旁之人在議論這事。

他從笠檐下看了一眼傷心哭泣的白發叟，再看向老者后幾個被串在了一起、衫襤褸目茫然的孩，終于還是收回目。

徐州薛泰是淮水流域勢力最為雄厚的世家軍閥之一，常年用兵。打仗要死人，死人了就要補充兵源，壯丁沒了，竟連老叟和孩也不放過了。

比彘很同這些被迫強征伍之人，但是這種事，并不是他能管的。

大喬還在家中等他回去。

他了帽檐，加快腳步朝前走去。與當頭的兵頭肩而過時，兵頭卻注意到了他，長戟橫了過來，擋在了他的前。

“何人？”

“獵戶。”

“抬起頭來。”

比彘慢慢抬頭。兵頭撞見他那只綠眸，一怔。隨即以戟尖他肩上的布袋：“里為何？”

“粟。”

但是布袋已經被破了，黃的新粟從破口里簌簌地出了出來，撒了一地。

兵頭上下打量比彘：“隨我伍！”

比彘不：“軍爺放過。我非本地之戶，無應召伍之責。”

兵頭哂笑：“你可知使君不日便興兵攻伐兗州？我惜人才，才邀你伍。兗州地大厚，一旦攻下，財子，唾手可得。你竟不愿？”

比彘眸微微一，推開了還橫在前的那桿長戟：“請軍爺放過。我還有事，先走了。”

他住了肩上糧袋的破口子，繞過兵頭的馬匹往前繼續走去。兵頭見他掃了自己的臉，惱怒起來，從后揮戟刺向他后心。比彘回頭，單臂一把抓住了戟桿，一扯，兵頭便被扯落下了馬，跌的四腳朝天，惱怒，喝令兵丁將他捉拿起來。那十來個兵丁立刻跑了上來，團團將比彘圍住，一齊攻了上來。

比彘知今日事是不能善了了，放下肩上糧袋，劈手奪過了兵頭的長戟，掃向圍攻自己的兵丁。一陣惡斗，竟以一人之力將那十幾個兵丁掀翻在地，傷之人抱翻滾呼號，聲此起彼伏。兵頭沒料到他竟悍如猛，心里恐懼起來，見他提著長戟朝自己怒目大步而來，看著就要搠死自己似的，大驚，爬起來翻上馬就落荒而逃。剩余兵丁見兵頭都逃走了，哪里還愿再留下來自討苦吃，跟著逃竄而去，轉眼都跑了個，只剩下地上幾支橫七豎八還來不及撿走的矛刀。

這一場惡斗，看呆了那些民夫，見一眾兵丁都逃散了，才回神紛紛朝比彘下跪磕頭，稱他恩公壯士，請求幫助松開繩索。

比彘撿起地上一柄落下的刀，上去割開了捆住眾人的繩索。眾人得以釋放，朝他再三拜謝，鳥散去。

比彘捧回掉落地上的粟米，下外，連同那袋破了口的糧包住，重新背負上肩頭，快步離去。

他回到村中之時，天將將黑，山中百鳥歸巢，人也各自歸家。大喬早就炊好了晚飯，正在籬笆門里翹首等著丈夫，遠遠看到他的影出現在山道之上，跑著迎了出去。接回丈夫回屋，兩人燈下一起吃了簡單的晚飯，比彘告訴了幾句白天在縣城里的見聞，只沒提回來路上的意外，最后將扯來的布拿了出來。

大喬心里很是喜歡，里卻果然責備他胡花錢，比彘只是笑著讓教訓。大喬最后還是收了起來，拿出了一雙新納的鞋。說他腳大，每天又爬山走路的，原先做的那雙已經破了，讓他換上新鞋。

月上山嵐，春蟲咕噥。兩人年，又剛結合了不久，難免總是濃意，幾乎天天晚上都會云雨一番。今晚親繾綣過后，大喬閉目枕在比彘的膛上，問道：“夫君有心思在瞞我？我見你縣里回家后，話都比平日要。”

比彘一向寡言，原本就不多話，今晚卻比平常還要。

比彘遲疑了下，說道：“我在回來路上，偶爾聽到話，說徐州刺史薛泰要攻打兗州。”

大喬吃了一驚，一下坐了起來：“我在家中，從沒聽說過我家于薛泰有怨，薛泰怎好好的突然要攻打兗州？你沒聽錯？”

比彘便把路上意外簡單說了一遍。大喬頓時慌張起：“我父親若不知毫無準備，如何是好？”

比彘道：“你莫慌。說不定只是兵頭的一句信口之言。明日我再潛去縣城打聽一下。若真有此事，我便盡快去兗州傳信，讓使君有所防備。”

大喬這才稍定下神。比彘又安。一夜等到了天亮。次日的一大早，比彘再次城。天黑回來后，他告訴大喬，他白天抓了一個軍，審問后得知，這個消息確信無疑。

薛泰正預備糧草兵馬，發兵十萬奪取兗州。如今糧草已經行，大軍也不日出發。

……

這個月的十二日，東郡市井和平常一樣，依舊熙熙攘攘，一派祥和。刺史府的議事大堂里，氣氛卻異常的凝重。

喬越、喬平和衙署里的一眾謀士臣將，正在商議著一個猶如晴天霹靂的消息。

數日前，衙署里有人不名告，說徐州薛泰發兵十萬正往兗州而來，日行五十里，半個月便到。

喬越起初還不相信。喬家與薛泰向來井水不犯河水，更沒有。薛泰雖野心，名聲狼藉，但他的攻略目標，一直還在淮水一帶，不知他為何突然要發十萬大軍來攻打兗州？立刻派出探子。今早流星馬回報，稱消息確是屬實。薛泰大軍已經到了騰地，再十來日便近兗州。

喬越大驚，急忙召集商討對策，眾人莫衷一是，喬越更加無主。

張浦道：“主公休要驚慌。我有一策，可解此難。”喬越問究竟。

“薛泰素有惡虎之名，兵強馬壯，又來勢洶洶，兗州不可敵。如今須盡快派人將消息送去燕侯之。魏喬兩家締有姻緣，他若不救，便是背信棄義，天下人共唾之。”

喬越頓時被提醒了，急忙命主簿修書，封了火漆，以快馬日夜兼程送去魏劭之手。

徐州薛泰為何突然興兵來犯，喬平也是百思不解。他并不十分愿意又向魏劭開口求救。上次因為任城周群來伐，自己只能送出去了心兒。這回薛泰來征，又要去向魏劭求兵。倘若魏劭對兒護，拼著也不過是自己這些個喬家家主沒有臉面而已。但倘若魏劭對兒無，這一而再再而三的求助，恐怕只會令他更加看不起兒，兒在魏家地位也更輕賤。只是兄長懦弱，自己孤掌難鳴，十萬大軍境，兗州又確實危在旦夕，只能悶悶不樂地回去，卻不見了兒子喬慈，這才知道他不放心胞姊，竟已經瞞著自己隨使者一道快馬去往幽州了，大驚，急忙人去追，喬慈卻早已一騎快馬出了城門，哪里還追的回來？

……

是日，魏劭結束邊城巡查，終于從馬邑回到了漁。

這一趟他出去已經半個月了。馬蹄橐橐聲里，他穿過漁城池的北門，回到悉的這座城池。

他的心頗不錯。城后解散隨將，他也沒去衙署，徑直回了府，西屋，進門卻不見小喬，春娘也不在。問仆婦，才知道君應邀去了城東的西王金母大殿，為那里的一幅王母壁畫題字去了。

當下佛道共興，民間除了信佛，也有許多人供奉道教。王母為仙之首，庇佑風調雨順。當地民眾多年生活安穩，富戶眾多，于是集資修殿。徐夫人雖供佛，但聽聞消息，也慷慨襄助。剛前些時候大殿落，修的奐。大殿前又樹了一面壁畫墻，上繪王母神像。畫畫之人，就是前次來為徐夫人賀壽的“渤海冠冕”高恒。高恒當時邀作畫，也有意在漁留下自己的筆墨，欣然允諾。如今壁畫將要完，題字之時，他忽然想到魏府君寫的一手好字，若來為王母仙壁畫題字，與自己的畫可謂相得益彰，錦上添花。他也是個妙人，想到便做。前兩天登門造訪。徐夫人得知他的來意，一口答應。徐夫人既然點頭了，小喬也不拒絕，這兩天就出門去了那邊，今天過去，此刻還沒回來。

魏劭便有些失。心里也略不快。面上卻沒表半分。

他出去半個月，每天馬不停蹄輾轉各城，回來早就滿風塵，梳洗理畢儀容，換了裳，先去北屋拜祖母徐夫人了。

徐夫人見他回來了，十分高興，命他坐自己邊上敘話。魏劭陪話，話也不多。只是偶爾附和徐夫人一兩聲。

徐夫人提及了朱氏，說剛前兩日，允從祖祠回來了。道：“仲麟，你母親是我魏家主母。這便罷了，就是為了你的臉面，我本也不該如此行事。只是此番所為實在太過。盼牢記教訓，往后莫再犯下糊涂。”

事雖然過去已經有些天，但徐夫人此刻提起來，語氣還是聽得出來，帶了些惱意。

魏劭又附和。

徐夫人閃目了他一眼，想了下，面上出淡淡微笑：“你當知道了吧，你媳婦兒，前兩天祖母給借出去了。天也不早了，要是還沒回，你去接回來也是無妨。不必陪我老婆子在這里磨牙了。”

魏劭神持重：“孫兒看況吧。若無事，我便照祖母的吩咐過去。”

徐夫人點頭。催他。魏劭拜了祖母，這才起出來。

他走出北屋，腳步漸漸地加快。到了通往東屋的那條岔道口，停下來轉臉過去了一眼，遲疑了下，終究還是繼續往前，最后徑直出了大門，便吩咐人備馬，要去城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