眠夏院最南邊的小樓臨水而建, 一樓的窗戶開著，探出子甚至能夠到外頭的湖水。窗外種著一株垂楊，枝葉垂下正擋在窗前能阻隔來自外頭的視線。人在屋中如同置于小舟, 同外頭熙熙攘攘的環境隔絕出了一片天地。

蘭蕙從外面進來時, 一眼就看見了坐在一樓窗邊的男人。他披了件寬大的袍, 頭發披散著，支著一條靠在窗前, 像是哪個落榜的舉子到這溫鄉里買醉。他這副溫和無害的模樣很有迷, 門外子的心弦也跟著桌上的燭火一起搖曳了一下。

“侯爺醒了？”定定神上前行禮。

窗邊的人聽見靜回了下頭，見到是又將目落回窗外：“我睡了多久？”

“半個時辰左右。”

他點點頭, 漫不經心地問：“屋里用的是什麼香？”

“白檀香。”蘭蕙走到小桌對面，拿起茶勺煮茶，“高旸說侯爺近來睡, 一會兒走時可帶些回去。”

夏修言抬手了太, 對這個提議不置可否。

外頭靜悄悄的，日暮能聽見蟲鳴。屋里的茶爐上茶湯滾沸，咕嚕咕嚕地冒著氣泡。

忽然臨近的水榭傳來腳步聲，隔著柳枝約能看見兩個人影走進了湖上的亭子坐了下來。那亭子離這兒不遠, 四周又安靜, 里頭的對話便清晰地穿過窗子，落進屋里來。

蘭蕙的耳力不如夏修言，起先只聽見外頭男子約的抱怨聲, 不久等兩人在亭子里坐下, 才聽另一個聲音無奈道：“……朝中四品多如牛, 哪個會知道是你？”

這聲音有些特別，不似男聲低沉，倒有幾分子的清冽, 蘭蕙也忍不住一愣：芳池園倒是有客。

夏修言喜靜，下意識起想去關上窗子，卻不想對方竟然抬手攔住了。蘭蕙臉上閃過一詫異，但還是順從地重新坐了回去。

接著又聽亭中的男聲辯駁道：“你不知道這地方消息傳得多快，史臺明日說不準就要參我狎！”

“不至于，”子的話音里帶了些笑意，“這不都還沒狎上嘛？”

“秋欣然！”青年氣急敗壞地喊了一聲，子便笑著告饒：“好好好，若當真如此，我去史臺找顯已替你求。”

“……”

窗外一陣低低的笑語，蘭蕙下意識地瞥了眼窗邊的人，對面的人一手支在窗柩上，另一只手漫不經心地叩著膝蓋，神藏在夜中人看不真切。

亭中兩人并未發現此還有旁人，蘭蕙聽那男子說：“你已經見過周世子了？”

“太后壽宴上見的，之后他也來看過我幾回。”

提到太后壽宴，原舟又哼一聲，故意拉長了聲音：“我之前不在長安，這事兒倒是剛一回來就聽說了。”

秋欣然立即同霜打的茄子一般嘆一口氣：“自古都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。”

原舟見這樣也不由好笑，佯嗔道：“依這麼看你在長安幾年就沒上過好事。”他突然福至心靈，抬起頭打量著，“白天你該不會以為我說的那人是定北侯吧？”

旁的人噎了一下，沒料到他忽然提起這茬，竟沒立即否認。

原舟見這神也瞬間明白過來，好笑道：“旁人也就罷了，你同定北侯那點恩怨我最清楚，怎麼會以為你是為他特意下山來的？”

秋欣然悻悻道：“你現如今去長安街上隨便找人問問，最近誰剛回了京城？十個人里九個都會說是他，還有一個不作聲的多半是啞。”

原舟心中對這話雖有幾分認同，但上還不忘苦口婆心提點道：“你既也知道他如今風頭正盛，不躲著點走也就罷了，怎麼還上趕著去招惹他？”

秋欣然頓冤枉，忍不住嚷起來：“我哪有這個膽子？我不得離他遠遠的！”

水榭里的子聽聞這話，斟茶的手一抖差點將茶水倒出杯外。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眼對面人的神，見他邊泛起一冷笑不知在想什麼，不敢多看又將目落回手里的茶壺上。

正巧這時外頭傳來敲門聲，原是小廝送了晚飯過來。蘭蕙忙起：“侯爺下午沒用過什麼，特意吩咐下人準備了些晚飯，可要在我這兒用點？”

夏修言點頭答應了，小廝便幫著進來布菜。

定北侯是芳池園的貴客，園中的管事不敢怠慢，便是送飯這種事都是親自領著人過來的。夏修言坐在桌邊看他們忙碌，忽然開口問了一句：“外頭亭子里坐著的是什麼人？”

管事雖不知他為何忽然問起這個，還是如實道：“是來找梅雀姑娘的客人，雖無人引薦但聽說同行的也是朝中的貴人，園里便打算派人先去問問梅雀姑娘的意思。”

夏修言朝外頭瞟了一眼，隨口道：“他們說自己是朝廷的人？”

管事從這話里聽出幾分弦外之意來，遲疑道：“侯爺的意思是？”

夏修言淡淡道：“或是我記不佳，倒不記得朝中有這麼一號人。”

管事一愣，沉下了臉：“沒料到有人為了見梅雀姑娘一面竟敢冒充朝廷命，多虧侯爺提醒，否則可是著了這騙子的當！”他說完沖夏修言拱手，又招手喊了一旁的小廝過來，與他耳語幾句，那小廝領命很快就匆匆退出屋外。

蘭蕙在旁將這一切盡收眼底，一言難盡地看著對面的人拿起桌上剛沏好的茶低頭喝了一口，到底沒敢出聲。

秋欣然和原舟人客客氣氣地請出芳池園時，還有些丈二和尚不著頭腦。回來的小廝忽然改口稱梅雀姑娘今日已有貴客包場，不再接待旁人，但秋欣然看他那說話的語氣略帶鄙薄，與剛來時截然不同，怎麼想都覺得是中途出了古怪。倒是原舟聞訊還高興，大有一副保住了清白的貞烈。

原本倒也不是非要今日一見梅雀不可，但到了第二天，秋欣然才意識到一個問題——沒人能陪再去芳池園了。

原舟不肯再陪一道去了，秋欣然想了一圈悲哀地發現自己在京旅居三年，落了個妖言眾的妖道名聲也就罷了，還一點兒沒撈著好，如今竟是連個能帶進樂坊聽小曲的人都沒有。

周顯已不知從何聽說了這件事，特意找上門來，并且對此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。

秋欣然趁機同他進行了一番游說，未果。

周顯已年前娶親，方是瑯琊王氏的長，同他倒是門當戶對。聽說這位王家小姐持家有方，是個極有主見的子。二人互補，婚后和睦，正是新婚燕爾，自然不肯跟出樂坊酒肆。

二人坐在何記飯館二樓的雅室里，聽周顯已長嘆了一口氣：“有時倒羨慕你們這些還未家的，沒有那麼多顧忌。”

秋欣然對他這種暗含炫耀的行為嗤之以鼻，又聽他說：“我聽說定北侯近來也是芳池園的常客，重金包了蘭蕙姑娘的場子，夜夜宿在眠夏院，引得朝中不人也跟著去芳池園，大概想要趁機套套近乎。”

這消息秋欣然倒不知道，不由奇怪道：“當真，我怎麼沒上過？”

周顯已輕哼一聲：“若這麼輕易能你撞見了，那麼些花了大價錢去芳池園的，可不人人都能同定北侯把酒言歡了嗎？”

“……”秋欣然不忿，又問，“他整日流連樂坊，朝中竟也不聞不問由著他去？”

“定北侯剛剛回京，還沒個落腳的地方，在外夜宿也是有可原。”

“什麼沒有落腳的地方？”說起這個，秋欣然倒想起來，不由納悶道，“上回圣上召我宮我便覺得奇怪，定北侯回京為何非要再另尋一宅院。將原先的舊公主府直接改定北侯府豈不是兩全其？”

話音剛落，就見周顯已詫異地看著：“你竟不知道？”

“知道什麼？”

周顯已嘆了口氣：“公主府早已經不在了。”

“什麼……不在了？”

“七年前，公主府半夜走水，整個府邸都大火燒了。”

秋欣然皺眉：“好端端的怎麼會走水？”公主府偌大一個宅邸，夏修言在時一大半的屋子便是空置的。夏修言走后，府中的下人更是遣散了大半，只剩下張嬸劉伯幾個老仆住著，他們做事最是細心，如何就能一把火將整個公主府都給燒了干凈？

“應當是有人故意縱火，是從府后的雜間燒起來的，聽說起先火勢不大，但是府里人手不夠，下人只能半夜去找臨近的百姓幫忙，但夏家那時在京中的名聲同過街老鼠一般……”周顯已回憶起那時的事，心中也不免有些不忍，嘆一口氣才繼續說，“總之，最后天快亮時府派人幫忙才算滅掉大火，不過整個公主府也差不多都燒干凈了。”

秋欣然著指頭，屋里一時間沉默下來。周顯已見狀，努力換了個松快的語調安道：“不過所幸府中的人都沒大事，而且之后不久就是琓州大捷，你看如今定北侯回京，多人出城相迎。”

“不錯，”坐在窗前的紫冠勉力笑了笑，神間幾分嘆息，半晌才輕聲道，“他當得起這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