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夜，方應心痛的失眠了。

在縣界迎接商相公時，他還算有所控制，在表現自己的同時，又刻意稍稍顯得異想天開、空偏頗，這符合一個天資出衆的十五六歲年人形象，效果堪稱完。

但在府城時，因爲傳言他有可能爲商相公的晚年學生，便開始不淡定起來，導致失去了鎮靜心和平常心。

最後頭腦一發熱，他將那首《臨江仙》強行扔了出來，震驚全場的同時，反而用力過度，適得其反了。

師生變了忘年，方應除了苦笑還是隻能苦笑，甚是可惜。沒有達預期目的也就罷了，卻將這首空前絕後的《臨江仙》白白浪費掉——它本可以發揮更大作用的。

這也算是一個慘重教訓了，到什麼山頭唱什麼歌，小題大做和大題小做都是應該避免的。

忽然聽到外面有人道：“方小人在屋裡麼？”

方應起打開門看去，卻對外面的人有幾分眼。他想了想記起來了，這人是朱知府邊長隨，這幾天時不時能見到。

“我家老爺有請方小人去喝茶。”那長隨恭敬地邀請道。

請喝茶......在大明朝，這三個字應該沒有特殊含義罷？方應胡思想著，穿整齊服，便跟著府尊的長隨走了。

沒有走遠，還還在驛館中，朱知府在一小花廳中等候著。方應進去後行禮道：“蒙府尊召見，不知有何貴幹？”

“賢生今日大作，可謂一鳴驚人，日後必名家也！”朱知府在不知不覺中對方應換了稱謂，稱讚了幾句道。一般賢生這個稱呼是員用來稱呼秀才的，而方應目前還只是生，尚差一次道試。

然後朱知府繼續道：“本些想法，須得求到賢生你。”

方應“惶恐”的長揖道：“府尊有所吩咐，但請直言。當不起一個求字。”

朱知府對方應的態度很滿意，便揮揮手道：“何須多禮，坐下說話。本確實有個想法，你今日這首詞，堪爲絕響。本意將它刻於石上，豎在南門外江岸邊，你意下如何？”

原來是這樣......方應瞬間明白了府尊的心思。

首先他扔這首詞是獻給商相公的，其次這首詞水準不俗，必將廣爲流傳。那麼將這首詞刻在石頭上放在江岸大堤那裡，對朱知府而言是搭順風船。

談到商相公回鄉故事，談到這首詞，那順也會談到這首詞是在哪裡而寫、因何而寫的——當然是嚴州府南門外江岸大堤上，其中有段典故......

最終朱知府政績工程也就揚名於外了，學不白堤蘇堤范公堤，弄個朱堤也不難。

方應心裡嘆道，這朱知府的明程度，在他所見過的人中真是數一數二的。

話說到了這個份上，反正這首詞已經浪費掉了，他當然不會當吃力不討好的角，便順水推舟道：“這首詞乃是爲迎商相公致仕回鄉而作，尚缺一序文，在下便斗膽請府尊提筆代爲作序。況且在下不善書法，更是斗膽請府尊賜下墨寶，據此刻石罷。”

“好，好。”朱知府喜笑開。朝廷有過詔令，嚴各地濫立員功德碑，而他過幾個月就要離任，正琢磨怎麼在不違反令的前提下留名，恰好遇到了這麼一件事。

立吹捧地方的功德碑違反朝廷令，但立塊刻詞的石頭是文化事業，總不會犯了罷？政策之下，永遠有對策，這做變通。

方應答應的痛快，府尊大人也不會白白佔便宜，又暗示道：“明年二月底，提學按臨嚴州府，開科場考各縣生員、生。

依照規矩，提學是主考，本則負責考務，兼任外提調。你務必要用心溫習功課，來年到府城應試。”

這是要在道試時給提供方便麼？雖然方應知道自己作爲縣案首，實際上相當於保送生了，這是場潛規則。

但府尊這邊多一層保險也不壞。萬一遇到個不知變通的老古板當了大宗師主考，並且不理潛規則、要考較自己真才實學時，自己還有個保障。

想至此，方應道：“在下定然不負府尊好意。”

事都談妥了，朱知府送客道：“你所欠的旅舍房錢，府衙已經替你完結了，你不必爲此憂慮，早些下去安歇罷。”

出了院子，方應心中再次慨一聲，朱大人只當個知府真是委屈人才了！

一夜再無事，次日商相公就要離開嚴州府，向這趟旅途的最後一站、也就是他的老家淳安縣而去。

方應當然也要回淳安縣，便繼續搭著商相公的船，而朱知府一直將商相公送到了建德縣和淳安縣的縣界，然後告辭並離開了。

送走朱知府後，方應不對建德縣知縣深表同。按說作爲一縣之主，本地迎接、招待閣老該由他出面。

但怎奈府縣同城，所有事都讓朱知府包辦了，建德縣知縣連打醬油角都算不上，難怪說“前生作惡，知縣附郭”。

縣界的另一邊，淳安縣汪縣尊早已帶領著淳安父老，在縣界迎候了，看其陣容多達上百人，比其他地方都多出不。畢竟淳安乃商相公故里所在，迎接人員多一點是人之常，不然顯不出家鄉熱。

淳安縣的迎接團隊裡，有方應認識的人，他看到了汪知縣，看到了洪公子和項公子，但對其他人大都不認識。

當然，這幾人也認出了方應，可同樣的，其他人大都不認識方應。

所以當方應陪著商相公出現在船頭，並下了船。很多悉商家況的人都愣了愣，這小年不像是家奴小廝之流，是何等人也？

難道是商相公老當益壯，在外面搞出一個關門兒子回來？可是看歲數對不上。

方應雖然覺察到別人眼奇怪，但仍莫名其妙的不明所以。可是他知道，此刻自己應該消失了。

做人最怕沒有自知之明，在本縣和在府城可不一樣。

在府城搶風頭那沒所謂，算是替代表淳安人立威揚名。在嚴州府那些場合裡，他和商相公是小同鄉，有這層特殊關係在，又代表的是淳安縣，只要確實出彩，再張揚輕狂別人也只能忍了。

再說他是淳安縣人，主要活地盤又在府城，犯不上對一羣今後很可能本沒機會再見面的府城人謙虛恭讓，有機會該出手時就應當出手。

如果當時顧忌多多、畏手畏腳，不敢承擔半分得罪人風險，那就是懦弱無能，坐失良機。

而在眼下則與府城不同了，這裡是老家，面對的都是家鄉父老。有句話兔子不吃窩邊草，如果還在閣老面前搶盡別人的風頭，那就是徹底自絕於人民的蠢貨，以後在縣裡口碑就差了。

歸結底，不是不能出風頭，但也要看場合。更何況他已經在府城給商相公留下了深刻印象，甚至了過猶不及的效果，又何必在這個時候去和家鄉父老別風頭？

方應迅速而又主地閃到一邊，等著別人先拜見完畢後，他再向商相公告辭，不辭而別是不禮貌的。

首先拜見的是商相公的兒孫們。商相公有五個兒子，長子商良臣已於化二年中進士，現在翰林院工作；其餘四子先後都回了家，在家讀書度日。

兒孫十幾人熱熱鬧鬧完的見過商相公後，便是汪知縣率領縣衙吏上前拜見。

其後又從人羣裡出來幾個巍巍的老頭子，有的穿儒衫，有的全付袍帶。這時候商相公不再是站在原地不了，他主向前走了幾步，與幾位老人見面。

方應站在不遠看到這一幕，猜測這幾位老先生都是與商相公同時代的讀書人。

忽然有人捅了捅他，方應側頭去，原來是差不多算是識的洪公子和項公子這一對。其實方應很好奇，這兩人爲何總是雙對出現......

他忍不住很奇怪的問道：“兩位兄長在這裡只能算小字輩，怎的也代表本縣父老迎接商相公榮歸故里？”

原來這洪鬆和項賢在後面等著無聊，所以悄悄繞了一個圈子，來到方應邊與他問話，卻沒想到方應先來了這麼一句。

很是無語，項公子幽幽的問道：“你這個更小的小字輩突然冒出來，好像還是陪著商相公一路返鄉，這更加奇怪罷？”

洪公子指指前方，對方應道：“最前頭左邊靠後半個位的，是我叔爺，當年與商相公同年中舉。”

方應看了看，又頗爲詫異的問道：“既是商相公同年，又是老縉紳，那關係和地位可不一般，論理應當站在首位纔是。怎麼還有人如此大膽，比你叔爺站的更靠前？”

洪鬆嘿嘿笑道：“說得好，那很大膽的老先生是你外祖父。”

這......方應不由得多看了幾眼，原來這就是他那個勢利的外祖父啊。

項賢補充道：“聽說胡老先生當年是商相公在縣學時的前輩，所以禮節上領先一籌。”又狠狠強調道：“便如我們與你一般。”

洪、項二人出現在這裡，確實是沾了家族的。因爲錦溪位於縣境最東，也就是說，洪家、項家的位置靠近東邊縣界，正好在附近。

縣界距離縣城還有九十里路，不可能一口氣不歇的直接去縣城，所以商相公了淳安縣，第一站歇腳地方就設在了縣界附近的洪家。

洪鬆、項賢這種二十多歲的小字輩自然就有機會在迎接場合裡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