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日在建德縣縣界一古渡頭，方應等十幾位地方代表跟隨者朱知府站在岸邊，等候商相公的座船。

一直到天過午，才見到去前面打探消息的雜役騎馬飛奔而來，高呼道：“到了到了，船已經在五里外了！”

登時衆人抖擻神，整頓冠，在岸邊整整齊齊排列好。

商閣老這次回鄉，可謂輕車簡從，只有三艘大船和四五艘護送小船。當他出現在船頭上時，方應終於見到了這位傳奇人是什麼模樣。

只見得這位老大人，個頭略高，鼻樑高，鬍鬚大半已經白掉。雙目神十分溫和，眉宇中瀰漫著鬆快歡欣的覺。

他穿深青袍子，頭戴一頂儒巾，之很是簡素。此外手持一古木手杖，步履之間悠閒自如。

方應看了後慨道，這還真是退休老幹部的範兒。確實如同某些史料分析的，商相公晚年在閣日久，心裡對繁重政務產生了厭倦，而功名就辭職後，心態十分放鬆愉悅。

眼見文壇魁首、三元首輔駕到現，朱知府代表嚴州府府衙拜見過後，衆人尤其是前來迎接的士子們，爭先恐後的上前去，一一向商閣老見禮。

方應靜靜的等在後面，等別人都完了事並只剩他自己，纔不不慢的上前揖拜道：“淳安生方應，見過閣老。”

這個自稱引起了商輅注意，他有些疑，這個場面怎會請十五六歲的小生出席？不由得多看了方應幾眼。

朱知府連忙在一旁解釋道：“此乃今科方解元之子也。”

商輅恍然笑道：“吾鄉科名後續有人，幸哉！”

渡頭位於一古鎮，鎮上有個大戶張鄉紳，家裡也是出過員的。此次要招待商相公，府衙就借用了他家一園林宅院。

宴席設在正堂大廳上。但這席位很有講究，主賓當然是商閣老，主陪則是朱知府和此間主人張鄉紳，左右手一邊一個。

再往下兩排席位，一排是耆宿，一排是士子。耆宿那邊很好安排位置，按著年紀排序就是。

但士子這邊就很難排了，常言道文無第一，你懂得。而且所有人都想去坐最靠近主賓、主陪的那個位置，也就是次陪席位。

因爲此席位距離商閣老、朱知府最近，有機會參與更加親的席間小範圍談話！這可是夢寐以求的機會，誰不想去坐？

一時間衆人口中彼此謙讓，但目卻都覷次陪座位，恨不能捨下一張老臉皮，直接衝上去佔住。

張鄉紳作爲主人，見狀便道：“宴席還早，不急於一時，不如諸君獻詩詞助興，最佳者坐次席以爲褒獎！”

方應可不耐煩等別人一個一個念，那些史上無名的路人甲乙丙丁就省省罷！當先誦出一首絕句：“綠蓑煙雨溪邊客，白髮文章閣下臣；生在太平天子世，且將空手掌綸。”

不過剛一出口，引發了廳間衆人陣陣竊笑聲。因爲這首詩不但用詞平平，而且意思支離破碎、半通不通，前兩句還是境對比，後兩句就差的沒邊了。

所謂綸，釣魚的繩也。“生在太平天子世，且將空手掌綸”這句，放在商相公憤而致仕的背景下，難道是嘲笑他只配去釣魚麼？

亦有不人心裡想道，還虧得是解元家公子，一路上姿態清高，有理人，結果連最起碼的詩詞格調都不懂。

這樣的水準，也敢第一個出來現醜，真是坐井觀天之輩！

方應泰然自若，不聲的瞥了衆人一眼，等笑聲漸漸地小了時，彷彿自言自語道：“笑者不通五經乎？豈不聞《禮記》雲：王言如，其出如綸。”

王言如，其出如綸？衆人漸漸醒悟，紛紛想起了這個典故！

據此典，綸也可指帝王言論，商相公以首輔之尊輔佐天子，規諫帝王言行，可不就是“掌綸”麼！

想到這個典故，整首詩一下子變了味道，好似醜小鴨一瞬間變了白天鵝一般。

越細品越有意思，綠蓑煙雨溪邊客可以去掌綸，白髮文章閣下臣也可以掌綸。一詞雙關，一句雙面，同時滲出兩種意境，很是回味悠長。

再往深裡想一層，特別是放在如今這個狀態的商相公上，更是妙不可言！還帶有淡淡的諷刺意味。

“太平天子世”讓“白髮文章閣下臣”去釣魚......這裡邊的諷喻不可言傳，只能意會啊。

短短四句，用詞還是平平無奇，但卻有重重深意，好像“橫看嶺側峰”的效果。只能說文字之妙、在乎各心了。

商輅在心裡默唸了幾遍“且將空手掌綸”，嘆道：“老夫有生以來，只會讀書，不曾學釣魚。但有小友這首詩，不得要去吾鄉溪邊學學當釣叟了！”

商閣老都說出了這般話，衆人也不得不服氣，一時都無話可說，來之前打下的腹稿全部憋在了肚子裡，如果這時候拿出來那真獻醜了。這方應不愧出自解元之家，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才華！

方應一首絕句技全場，他毫不在意，只對商閣老拱了拱手。

商輅看了看廳裡衆人神，便指著次陪座位，對著方應道：“同鄉小友坐！”

商閣老人練達，說方應“同鄉小友”，也算是顧及到了別人面子。

至表面上因爲方應是同縣鄉親，關係比別人親近一層才他了次陪座，並非是說他比別人強。

其他士子滿懷豔羨的而興嘆，這解元家公子一路上寡言語、並不突出，但此時可謂一路不鳴、一鳴驚人，真乃黑馬也。

方應掃視一圈，面含微笑，怡然自得的了席，直接坐在朱知府下首的次陪位置上，然後才隨意對周圍點點頭。

他這理所當然的做派又引起了衆人不爽，即便是獲勝者，起碼要謙遜幾句纔好。這般公然得意洋洋終究落了下乘，不是君子之道。

不爽歸不爽，但也沒奈何。其他的席位就沒什麼好爭了，便都陸陸續續了座。

方應哪裡顧得上路人們的想法，他坦然自若當然有他的道理。

趁著別人席功夫，方應假意側頭對朱知府道：“治下愚生坐於此位，也是斗膽效仿本鄉先賢。”

有什麼先賢能教你搶座位？聽到這句話的人，心裡都犯嘀咕。

方應便講道：“在下聽過一個故事。在京城中，有位德高重的老人，獨自微服出遊，恰好遇到好友家因爲喜事做席面。此時首席位置尚還空缺無人，有幾位先生彼此謙讓，而這老人卻一言不發直接坐上首席。

別人見狀不滿，見此老者裝簡素，不過一深青袍子而已，並不似達貴人。便出言諷刺道：你這老人家，這輩子坐過首席位置麼？

這老人出手指頭數道：吾此生數十年來，大約只坐過五次首席。第一次坐首席，是親後頭次去岳父家喝酒，作爲婿上了首席。

幾位先生大笑之，皆以爲這老人沒見過什麼世面......”

說到這裡，方應有意停了一下，廳裡衆人都不明白方應想表達什麼。難道就是想說幾個讀書人嘲笑沒見過世面的老頭子麼？

方應繼續講道：“當時等衆人笑完，然而那老人卻還在說：第二次坐首席，乃是中了本省解元后，在鹿鳴宴上坐了首席位置。

第三次坐首席，乃是中了會元后，在恩榮宴上坐了首席位置。第四次坐首席，乃是中了狀元后，在瓊林宴上坐了首席位置。

第五次坐首席，乃是新年時天子大宴羣臣，老夫忝爲領班大臣，在奉天殿上坐了首席位置。所以數來數去，老夫此生只坐過這五次首席，有點啊！

這老人一說完，那幾位先生臉大變，齊齊拜伏在地，不敢再有毫冒犯！”

大廳裡衆人聽完後，一起哈哈大笑，目齊刷刷的看向商閣老。

雖然方應講述這個故事，從頭到尾沒有點出老者名字。但誰都聽得出來，這故事主角分明就是商閣老！

中解元、會元、狀元，坐了三個首席的天下三元，還能坐在領班大臣首席位置的，獨此一人。

這故事實在很有趣，短短幾段話，將商閣老三元加首輔的一生榮耀嵌進去。而且還是極度扮豬吃老虎裝段子，自古以來就是人民羣衆最喜聞樂見的。

方應總結的嘆道：“所以今日小子斗膽，功業上有天地之差，實在無法可比，但言行上卻要效仿先賢了。”

商輅一開始沒在意，誰知聽著聽著，到最後自己了故事主角。而且還是扮豬吃老虎裝爽到了極點的主角，要說代，誰能比他更有真實的代？

他很是愣了片刻。幾十年宦海浮沉、修心養練出的鎮靜功夫，在這個故事面前徹底崩潰了，完全不住心頭泛起的得意和爽快。

最終商閣老實在忍不住出口笑罵，“小子胡扯！老夫怎會如此言行無狀！是誰如此胡編排！”

方應連忙離席謝罪道：“在下年紀小、讀書，好聽傳言故事，多有不當之，謝過閣老指正。”

商閣老揮揮手：“看在同鄉面子上饒你一遭。暫且回席，得了空子再教訓你！”

朱知府側目視之，這方應奇峰突起，搶盡風頭，很不可小看！

他抓住了商相公錦還鄉後心態很放鬆、不會擺架子這個機會，以晚輩小鄉親份，輕易就擊破了商相公的心防！

他那個故事講得，比直接逢迎拍馬高千百倍！如果商相公真能“回頭得了空”教訓他，那就他的福氣！

朱知府暗暗慶幸，幸虧這方應年紀小，沒有做經世，也就只能在席間詩作詞、科打諢而已，不然只怕要連他這知府的風頭都搶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