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花溪村，宗祠前一棵幾人懷抱的大樹底下，方應一本正經的坐在太師椅上。他旁是容煥發、神采奕奕、幾日來飽滋潤的小妾蘭姐兒，手持一把茶壺侍候著。

而在方應的前方，則是一條長長的隊伍。里長方逢時請示過方應後，面朝隊伍道：“開始罷！”

當即排位第一的中年男子竄上前來，神激地將手裡的一疊紙遞上來，方應溫和親切的與他說過幾句話，點點頭持筆寫下了名字。

“下一個！”方逢時道。

這一上午，方應可謂是簽名到手，但這可不是簽名售書。

他簽字的地方都是田地買賣契約的畫押，陸陸續續共有四十幾份，一式兩份簽了近百個名字。而且他無一例外的都當了買方，賣方則是各家族親。

簽完這些合同後，上花溪村超過一半的土地都歸到了方應名下，他一躍而爲整個花溪地區頭號大地主，甚至超過了鄰村王大戶那家。

也就是說，方應迅速完了由赤貧自耕農階級向地主階級的兌變，只是這位新地主很仁慈，收的租子低到令人髮指，比稅糧還要低得多。

當然，若不是如此，族親也不會爲了逃稅而將田地假託到他名下。契約上雖然寫了作價多多銀兩，但不會方應真掏錢的。

所有契約由里長方逢時當保人，並拿到縣衙去蓋印，此後就正式生效了。

據方里長，縣衙承發房掌印小吏看到這疊契約，很是“會心一笑”，只要了五十文錢便痛痛快快都蓋了印。

手握一疊厚厚的生效契約，方應再一次會到那種濃濃的虛無，他所得到的這些到底是屬於誰的？

想這幾個月來，自己辛辛苦苦排除各種困難，不知費了多力氣，正要收穫一顆小小的果實時，忽而這父親又冒了出來喧賓奪主。

父親人雖遠在他方，但卻一下子把所有風頭都奪去了。一個全省解元擺在這裡，誰還在乎小小的縣案首？

而且一夜之間，自己之前所面臨的那些讓自己撓頭的困難彷彿都不問題了。

似乎只要躺在父親創下的功業上，便可以悠悠哉哉的福度日。這樣或許不能大富大貴，但起碼是食無憂的小康日子，比起艱辛度日的山鄉村民，那是舒服的多了。

早知如此，那自己這幾個月還折騰什麼，直接在家裡坐等天上掉下個解元就可以了，一切艱難苦恨自然迎刃而解。

說到底，自己鬥幾個月的意義何在？現在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？

方應不由得長嘆道，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。恰好此時蘭姐兒沏了茶水，偶然聽到這句，疑的問道：“夫君因而嘆？”

方應道：“有這樣的父親，我還用做什麼？若說就，只怕我連解元都中不了，當然要嘆。”

王蘭想了想，勸解道：“妾不懂什麼道理，但記得易經上有一句是：君子藏於，待時而。”

猛然聽到這句，方應彷彿被點了，片刻後頓生醍醐灌頂之。人生浮沉無常，宦海更是風波險惡，誰又敢保證父親一直可靠？誰又敢保證父親一直順風順水？

而在這個世道，誰能比自己更看得通？誰又能比自己更把握得住未來？他方應可是站在五百年後的高度俯視這個世界的人。

所以君子藏於，該幹什麼就幹什麼，該去府試道試就去府試道試，該去縣學當生員就去當生員。一顆平常心做好自己的事，闖自己的路子，天生我才必有用！

因而還有什麼放不下的？又何必爲了父親就和自己的虛無而糾結。

頹廢一掃而空，方應忽然又品出點什麼，忍不住嘿嘿笑道：“蘭姐兒說話真繞圈子，爲夫仔細思量半天才悟出道理。”

王蘭不明所以，只以爲方應誇讚他，很是溫嫺淑的抿笑了笑。

又聽方應搖搖頭道：“好不知的小婦人，天還沒黑就想著敦倫大事了。”

聽到敦倫兩個字，蘭姐兒赧的推了一把方應，“你胡言語什麼，妾是那樣的人麼？什麼時候說這話兒了？”

方應哈哈大笑，順勢拉過蘭姐兒的手戲謔道：“我懂得，你也懂得。君子藏於，待時而，那你說我上藏著什麼，待的什麼時候？”

說著說著，方應卻發現先把自己的火氣惹出來了，十分蠢蠢的，年人的軀本來就經不起挑弄。

他瞄了瞄裡間大牀，考慮是不是白晝宣婬，將新收小妾按到牀上去泄泄火......

但正當此時，聽到有人在外面喊：“小相公！有外面人來尋你！”

這將方應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，莫非終於有人來慕名拜訪了？

這幾日，方應接到了不書帖，大部分都是寫給他父親的。方應都代替父親一一回了信。

但暫時沒什麼外面的人上門拜訪，據他猜測原因有四：一是上花溪村在深山裡，往來不便；二是聲名鵲起的方解元又不在家裡，上方家拜訪沒什麼意思；

三是他方應這縣案首充其量不過是預備秀才，還不值得別人聞風而、紛至沓來；四是他在縣裡沒什麼遊，別人很難找到中間人做引薦。

或者說，資格高的要等方解元回了家，資格低的不得其門而或者懾於方解元的門檻。

今天這人是頭一個登門的，方應當然不會還像上次那樣拒之門外，他又不是真想當士。

於是他連忙迎出門去，卻見院外站著個四十來歲的男子，相貌清雅，冠服整齊，從氣質來看絕對出冠子弟。

方應上前見禮道：“貴客來到，有失遠迎，失敬失敬。”

那人沒有還禮，也不答話，只管不停上下打量。這方應覺很奇怪，正要發話去問，卻聽他開了口道：“你就是應外甥麼？我是你舅父。”

舅父？方應大大的吃了一驚。他這輩子自從記事起，腦中從未有過母親印象，也從未有過母親那邊親戚的印象。這時候出現了個自稱舅父的，怎能不讓他吃驚。

他的記憶中，只在小時候聽父親說過，他一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。但卻從未聽父親提起過母親家那邊的事，就連母親到底是哪個鄉哪個村的人都不清楚，只知道母親姓胡。

這麼多年來，他也從未見過與母親家那邊親戚有什麼往來。漸漸地也就淡忘了此事，只當沒有這些親戚了。

實在沒料到，今天突然冒出個舅父來，這方應想起了一句俗話——富在深山有遠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