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應回到上花溪村時，天已經是傍晚了。他迎著夕，拖著長長的影子，轉過山坡後，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一片人羣。

全族男老百餘人都聚集村口，一個不一個不差，但個個神興，互相熱烈的說著各種話兒。好像是過節一樣，只有最熱鬧的節日纔會出現這種狀況。

有眼尖的人瞅見方應出現在山路上，高一聲：“秋哥兒回來了！”人羣齊刷刷的冷了場，屏息斂聲，一起向方應看去。

皆是同村同族，方應基本上都很悉，大上也知道各自格，有的溫和、有的急躁、有的大度、有的小氣、有的勤勞、有的懶惰......

但是在此時，方應發現，所有人面對他的神彷彿都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，一模一樣，沒有什麼差別。

好像有一種無形的力量，自然而然的將上花溪村區分爲兩種人，一種人是方應，其他人都只是第二種。

看來報喜信的人已經來過，只怕以後這要常態了，方應想道。這就是力爭上游的結果，還是努力適應罷！

族長二叔爺激地走過來，彷彿彙報工作一樣，對方應道：“日間來了幾個報信人，報了方相公高中解元，你也名列案首。全族人湊了喜錢，已經將他們打發走了。”

方應點點頭，“如此有勞二叔爺費心了。”

秋哥兒還是這麼平易近人啊，二叔爺彷彿暗暗鬆了口氣。又彙報道：“你家舊宅，門窗已經被砸爛了，現下不能住人。所以在宗祠那裡收拾了兩間乾淨好房子，你且先住過去，回頭慢慢整治舊宅。”

砸爛門窗？方應愣了愣，就明白了，這也是習俗。中了舉人的家庭，必然要被別人砸爛窗戶、砍掉門檻，然後再翻新修理。這做改換門庭，象徵從此門戶不同了。

人羣自分開，讓方應通過。在族長二叔爺和里長方逢時的陪同下，方應在自家門前轉了一圈。果然滿院狼藉，門窗破碎，籬笆院牆都被人掀翻了，確實無法住人。

房屋的黃泥土牆壁上著兩張大字喜報——“捷報，貴府老爺方諱清之高中浙江丁酉科鄉試第一名解元。京報連登黃甲！”和“捷報，貴府學方應取中縣試第一名案首！”

方應看著仍在遠強力圍觀自己的鄉親，到很無奈，對二叔爺道：“鄉親們都散了罷，不然小子我真無地自容了。”

二叔爺笑道：“這是全族的大喜事，他們都想看看你們家有什麼需要協助的，也好搭把手。”

方應很鄭重的說：“其實我現在最想做的是撒泡尿。”

這......二叔爺對人羣揮了揮手，“散了散了，有事再你們！”

隨後方應和二叔爺、方逢時一起向宗祠那邊走去，這次換了方逢時彙報工作：“牀是新的，被褥也是新的，還添置了桌椅一套。都是我那不兒子準備親用的，先搬來著你用。”

方應無語，半晌才道：“小子何德何能......”

“這點傢什不值當什麼！回頭我把地契給你送過來，改你的名字。”方逢時大方地說。

二叔爺咳嗽一聲，對方逢時不滿道：“你這事先不要單獨說，回頭全村一起辦。”

這些都在預料之中，飽讀史料的方應連連苦笑，他豈能不知其中含義？

舉人可以免稅，誰家要有人中了舉，全族都來投獻土地並主當佃戶是很正常的，一夜之間名下多出幾百上千畝地產也不稀奇。這就是最現實的一人得道，犬升天。

忽然到後面有靜，方應扭頭去看，卻發現有個子默默地尾隨在自己一行人後面。

“蘭姐兒？你也在這裡？”方應很意外。剛纔一大片人羣扎堆，他確實沒注意到蘭姐兒也在其中。

王蘭著手帕，很的低頭道：“父親說讓奴家來迎候你......”

二叔爺和方逢時頓時滿臉瞭然於心的表，主繼續向前走開。

方應看了看天，都快黑了。讓一個子在這種曖昧時刻迎接另一個男人，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！

下面是不是就該“月上柳梢頭，人約黃昏後”了？那王塾師終於捨得下本，肯放蘭姐兒在這種時候來找他了麼？只怕本不用回去了罷。

眼瞅著俏忸怩的子，方應心頭了，卻被理智住。

今天還是算了，一是太累，二是他可不想在這輒被鄉親強力圍觀的新鮮期，了大衆春宮男主角。

所以他上前道：“我還是我，沒什麼可迎接的。今晚家中事多，實在顧不得你，明天你再過來好了。”

王蘭輕輕的點了點頭，“那你早些安歇，不要累到。奴家先回了，明日早晨過去看你。”

送走蘭姐兒，方應來到宗祠旁邊的空房那邊，二叔爺和方逢時都在門外等候。進了屋，確實被打掃的乾乾淨淨，一水兒的新傢俱。

方應只能拱拱手道：“生了，生了。”

看到方應接了好意，方逢時這才徹底放了心，笑道：“我去催一催酒菜，二叔與秋哥兒稍待片刻。”

等方逢時出去，二叔爺請了方應坐下，“村裡共有兩百四十畝地，由我做個決斷，只要願意的人家，田產全都託付到你們家如何？”

方應搖頭道：“這都是族人產業，傳出去豈不了我家奪族人之產了？”

“秋哥兒何必如此迂腐，不過是借用你家名頭而已，親族之間，這點忙都不肯相幫麼？”

方應當然知道，這“詭寄”，是逃稅的手段，雖不爲府認可，但也是民間通行潛規則之一了。當然造田籍不清，因此而起的糾紛司也很多。

但方應有點牴之心，讀明史的他怎能不知道，正是因爲這種規矩，明代後期國家財稅越發艱難，最後產生連鎖反應導致大崩盤。當時作爲研究者，他對這種逃稅手段一直是很鄙視的。

所以他仍拒絕道：“二叔爺聽我一言。一家之主是我父親，大事須得請他做主，小子我何德何能，焉敢擅收族人田產？”

“秋稅開徵在即，汝父卻不知何時返鄉，非常時期當有非常之策，你就答應了罷！”

方應嘆口氣，“奪別家之基業，豈是仁人之所爲。”

二叔爺忽然起，噗通一聲跪在地上，急聲道：“我花溪方氏幾百年來只有你家這次出息中了舉，你要不收田地，老夫就不起了！”

本來穩坐的方應登時嚇得一跳三尺高，連忙也對著二叔爺跪下，並手去扶他，連聲道：“收了，收了，二叔爺不要折殺了小子！”

他心裡很清楚，這樣一來，他們家名下至要增加一百畝地了，這還是他們村太窮的況下。

難怪常常聽說窮秀才酸秀才，但有誰聽說過窮舉人酸舉人？舉人沒有窮人，倒是有句俗語是，金舉人、銀進士。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，有的是人哭著喊著送田上門，這便是書中自有黃金屋的真諦啊。

但方應仍盡力維持心中一點節不滅，他不想徹底沉淪，不想當研究素材上被自己鄙視過的那種國家蛀蟲。“二叔爺，我也有言在先。我家只收同族田產，外姓人一個不收！而且我家只收土地，不收同姓族親爲奴僕！”

一夜再無話，方應今天大起大落，心神疲累，吃過飯後便早早的睡下。次日天矇矇亮他就醒了，不是自然醒，而是被窗外的聲音吵醒了。

方應不耐煩的披出門，看是誰在擾人清夢。門外立著一人，探頭探腦的，仔細瞧過卻是王塾師王先生。

王先生笑逐開的對方應拱拱手道：“老夫早看得出，你們父子都不是池中之！”

隨後又將一錠銀子塞進方應手中，“不敬意，以此薄禮爲賀！”

方應低頭看了看手裡銀子，十分無語。這錠銀子不就是當初他一氣之下，爲了蘭姐兒扔給王家的那錠五兩小元寶麼？這王先生倒是會算賬，今天又當賀禮送回來了。

王塾師提醒道：“前幾個月定下的約定，好賢婿可不要忘了。”他裡的約定，當然是方應出十兩銀子納蘭姐兒爲妾室的約定。

方應看王塾師患得患失的，到好笑，戲弄道：“在下還差著銀子，你老人家不是說銀子補足後再說麼？現下可湊不出這筆彩禮。”

“這是說的哪裡話，銀子算個什麼！莫非你不想認賬？做人不能太陳世！”王塾師邊說邊向後招招手。

卻見蘭姐兒抱著一個包裹，扭扭的從樹後面閃出來，臉已經紅得像此時天邊的霞。

方應能猜出，這包裹裡只怕都是的和常用細罷......瞧這架勢，今天王塾師鐵了心要讓留在自己房中了。

王塾師輕輕對兒喝道：“別站著懶，還不進屋去收拾收拾，在夫家勤快些！”

方應生怕蘭姐兒難爲，揮了揮手道：“快去罷！屋裡的很。”王蘭如蒙大赦，邁著小碎步躲進了房屋。

看著那好娉婷的背影，再手裡的銀子，又想起即將列名下的田產，以及準備整修的房屋，方應嘆口氣。

銀子、子、租子、宅子，還差一個轎子，自己就傳說中的“五子登科”了。不過這個中舉的人不是自己，全是憑藉父蔭，一科就無所謂了。

想至此，方應心裡很文青的泛起濃濃虛無，這都算是自己的麼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