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呵呵。”韓墨初啟笑開：“你這是咬定了我此去會丟了腦袋？”

蘇澈見韓墨初笑得無比輕松，立時換了一副語重心長的長者模樣：“子冉啊，你可想過？你有朝一日當真將那孩子推向至尊之位，你能保證他能念你一世麼？先生說過，皇權高位會讓一個人面目全非。太！祖皇帝如是，今上也如是。就算不言太！祖皇帝與先生之間的那點舊事，只說今上。今上登基前是怎樣的賢名在外？云氏一族為保今上登基可是毫無保留一心一意的，最終下場如何你不清楚麼？若是將來那位小皇子也同他父親一樣翻臉不認人，你預備怎麼辦？凡事總不能想得太天真吧？”

蘇澈一連的幾句疑問，說的都是事實。

當朝天子，涼薄多疑。

從古至今，為天子者皆有不近人之時，可若論起君王無，當朝天子還當真是亙古一人。

韓墨初掃了他一眼，一字未答，只是執扇起。他素喜廣袖長袍，寬長的袖擺幾乎拖迤到地，微風拂過，袖擺翩然而起，襯得韓墨初愈發玉樹臨風。

蘇澈不錯神的盯著他，心下暗道：這廝不說話的時候，還是養眼的。方才那些話也不知他聽進去沒有？

蘇澈看得神之時，袂翩然的韓墨初轉離去留下低沉悅耳的幾個字：“有勞常如了。”

“不妨不妨。”蘇澈喜滋滋的連連擺手，收拾了十幾顆棋子后方才恍然驚覺。

忍不住厲聲大喊道：“韓子冉！你又誆我收棋盤！”

第二章 上京

時間一晃便過了七八日。

韓墨初上京的車馬終是不不慢的收拾完了，停在半山腰尚有人煙的地方。

臨行前夜，蘇澈抱著兩壇竹葉青，試圖與韓墨初一夜痛飲，以訴說這十數年的比金堅，還有那依依惜別的愁思哀敘。不料被韓墨初一個溫潤端方的微笑嚇了回來。

韓墨初的那張臉天生帶笑，初見之人都覺如沐春風，和藹可親。殊不知那臉上的笑意越深，便越危險。

就比如韓墨初當年卸掉蘇澈下的時候，便是他笑得最好看的時候。

上京前夜，韓墨初叩開了位于山巔上那座小孤院的木門。

門開，韓墨初朝應門的小欠施禮，出言問道：“先生可睡了麼？”

“沒，先生今日一直等著您呢。”

小一面拱手還禮，一面將韓墨初讓了進去。

韓墨初才進了院子，便聽得堂屋之傳來一聲低啞的輕喚：“子冉來了啊？快進來吧。”

韓墨初應了一聲是，隨即便依言手推開門扉踏堂屋。堂屋里暗沉沉的，只能影影綽綽的瞧見桌椅的擺放，毫看不見人影。

韓墨初簇斂眉峰輕聲問道：“先生？請問您在何？”

“子冉，為師也瞧不見你啊，你在何啊？”那個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，這一次還夾雜了些詭異的音。

“易先生？”韓墨初試探著朝屋里邁了一步，只覺得足尖下什麼東西綿綿的，順勢低頭，只見一個須發皆白的耄耋老翁，稀疏的發頂上簪著兩卷曲的瓜滕，鼻尖上沾著一片一直垂到下頜的薄紙條，手里還舉著一盞昏黃的小油燈，正蹲在韓墨初腳下不過半尺的地方。見韓墨初低頭，那老者還將油燈擱在下底下同時翻著白眼吐著舌頭，油黃的燈晃著一張皺紋堆壘又扭一團的臉，那場景真是說不出的駭人可怖。

“先生，山中地氣太涼，您還是起來罷。”韓墨初與地上的老者平靜的對視片刻，十分淡定的將腳收回，躬將地上正在裝鬼的易鶨先生扶了起來。

“切，無趣無趣，早知你這樣便不等你了”易鶨先生顯然對韓墨初這種反應相當不滿，端著油燈撇著，念念叨叨的朝臥榻旁邊走：“還不如去騙騙常如，那孩子每次都能嚇得屁滾尿流的。”

韓墨初微笑著將易鶨先生扶上了臥榻，老者順勢便盤了個五心朝天的姿勢，待老者坐正，韓墨初才又恭敬道向后退了一步，袍屈膝跪在了臥榻跟前： “先生，弟子今日是來與您辭行的。”

“要出遠門啊？那后山上桃子和杏子都快了，你現在走，不是趕不上新鮮的了麼？”老者沉沉的打了個哈欠，掰著手指嘟噥著：“還有楊梅，枇杷，那棵快死的梨樹，今年好容易接了四個果子，你一個，我一個，兒一個，常如一個，你現下不吃了，那多出來那個給誰吃呢？”

“先生。”

老者的話說得韓墨初心頭一，想想看，那個昔年絕世無雙的宗師大家，而今也只是一個九十二歲高齡的老者罷了。

上了年歲之人，最怕的便是孤寂。

他今日此去，也不知何時歸來，更不知還能否再見這個將他養育人的師父。

“那就給后山的九姑娘吃吧，娘孫楊氏可是個好人。這麼說我的那個也不吃了，送給十里鎮上的劉西施....不不不，還是給九姑娘和娘一人一個，省得怪我偏心。劉西施那兒就先不去了，回頭月季開花了再送給。”易鶨先生擺著手指盤算著那幾個梨子的分配，臉上逐漸出了一種無比欣喜且憧憬的神。

韓墨初沉默了，徹徹底底的沉默了。

榻上之人是誰啊？

是他的恩師易鶨啊！

易鶨先生是什麼人？旁人不知，他韓墨初還能不知？

五十多年前，這位易鶨先生毅然決然的拋下了京城的高厚祿，侯爵尊榮，夾著一卷竹席到了百茗山上，靠著一筆絕佳的丹青專畫人圖。

那些裊裊婷婷的人絕幾乎要把山門踏破，易鶨先生便在此一面飽覽春一面賺的盆滿缽滿。

直到古稀之年才覺力不從心，先后收下了自己和蘇澈這兩個孤兒，一為傳道二為解悶。

如今老先生已過耄耋之年，卻大有重出江湖的架勢。

一個風流到了骨子里的人，怎麼會在意什麼生死離別？況且如今連死別也算不上。

看著床榻上的易鶨先生那張為老不尊的臉，韓墨初心里那十二分的愧疚瞬間減了兩分，心酸到盈眶的熱淚頃刻之間然無存，只覺得一腔真心喂了狗。

韓墨初定了定神，扶著額頭道：“先生，那位孫楊氏仿佛是個寡婦吧？”

易鶨先生瞥了跪在榻前的韓墨初一眼，大義凜然的道：“寡婦怎麼了？我又不嫌棄。”

那語氣，仿佛韓墨初才是那個耄耋之年思想守舊的老頑固。

“先生，您...”韓墨初想了又想，終于從肚子里翻出了一個詞：“您多保重罷。”

韓墨初說罷，回答他的是一陣雷鳴般的鼾聲。

易鶨先生強而有力的呼吸將在鼻尖上的紙條吹得來回抖，這張紙條象征著易鶨先生無比頑強的生命力。

那張紙條是易鶨先生八十五歲那年上去的。

那一年，易鶨先生忽而覺得自己大限將至，便讓韓墨初與蘇澈在后山的果林里挖了個一丈長，三尺深的大坑。又在鼻尖上了一張紙條，領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兒搬到了山巔的小院里。

并且囑咐那小兒，若有一日他鼻尖上的紙條不飄了，便直接將他推到那坑里埋了。

七年一晃而過，那張紙條每日依舊堅強的飄著。每一年韓墨初都會拉著蘇澈去將那大坑挖深一尺，若是再深挖下去，原本的大坑就快變一口井了。

但是，韓墨初有一種無比強烈的預，那便是有一日他病故了，他的恩師仍舊會摟著個香噴噴的小娘子來與他上墳奠酒。

韓墨初離開山門時蘇澈沒有來送，只是在他門前放了一瓶新做的丸藥，封口上著“無極丹”三個字。

那是蘇澈三年來煉就的心，研磨外敷可促生理，愈合傷口，服可解世間百毒，是出門在外難得的防佳品。韓墨初對著瓶子說了聲多謝，便將那瓶子欣然收懷中。

韓墨初下行至半山腰，小廝百里早已坐在馬車外櫞上等候多時了，抱著馬鞭幾乎睡著，直到看見自家主子那神仙似的影，才一骨碌從車櫞上躍了下來，跑到韓墨初面前連珠炮似的開口：“公子公子您可來了？是不是山路不好走？我可憂心壞了。還怕公子您摔了，想著進山接您，回頭一想自己又不認識路，所以只好還在這里等。”